儒家之密教—龙溪学研究:论阳明成学次第
2.2.3论阳明成学次第
龙溪在全集卷二《滁阳会语》中论阳明一生为学立教经历,甚为重要,在此征引如下:
先师平生所学之次第则尝闻之矣,请为诸君诵之而自取正焉。先师之学凡三变而始入于悟。再变而所得始化而纯。其少禀英毅凌迈,超侠不羁,于学无所不窥。尝泛滥于词章,驰骋于孙吴,虽其志在经世,亦才有所纵也。及为晦翁格物穷理之学几至于殒,时苦其烦且难,自叹以为若于圣学无缘,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学。缘洞天精庐,日夕勤修,炼习伏藏,洞悉机要。其于彼家所谓见性抱一之旨,非惟通其义,盖已得其髓矣。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,忘己忘物,忘天忘地,与空虚同体,光耀神奇,恍惚变幻,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,乃真境象也。
及至居夷处困,动忍之余,恍然神悟,不离伦物感应,而是是非非天则自见,徵诸四子六经,殊言而同旨。始叹圣人之学,坦如大路;而后之儒者,妄开迳窦,迂曲外驰,反出二氏之下;宜乎高明之士,厌此而趋彼也。自此之后,尽去枝叶,一意本原,以默坐澄心为学的,亦复以此立教。於《传习录》中所谓如鸡覆卵,如龙养珠,如女子怀胎,精神意思凝至融结,不复知有其他,颜子不迁怒贰过,有未发之中,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,道德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,发散是不得已,种种论说,皆其统体耳。
一时学者闻之,翕然多有所兴起。然卑者或苦於未悟,高明者乐其顿便而忘积累,渐有喜静厌动、玩弄疏脱之弊。先师亦稍觉其教之有偏。故自滁留以后,乃为动静合一工夫本体之说以救之,而入者为主,未免加减回护,亦时使然也。自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。默不假坐,心不待澄,不习不虑,盎然出之,自有天则,乃是孔门易简直截根源。
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,此知之前更无未发;良知即是中节之和,此知之后更无已发。此知自能收敛,不更主於收敛;此知自能发散,不须更期於发散。收敛者,感之体,静而动也;发散者,寂之用,动而静也。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,真切是本体,笃实是工夫,知之外更无行;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,明觉是本体,精察是工夫,行之外更无知。故曰,致知存乎心悟,致知焉尽矣。
逮居越以后,所操益熟,所得益化,信而从者益众。时时知是知非,时时无是无非。开口即得本心,更无假借凑泊。如赤日丽空,而万象自照;元气运於四时,而万化自行;亦莫知其所以然也。盖后儒之学泥於外,二氏之学泥於内,既悟之后,则内外一矣。万感万应皆从一生,兢业保任不离於一。晚年造履益就融释,即一为万,即万为一,无一无万,而一亦忘矣。先师平生经世事业,震耀天地,世以为不可及,要之学成而才自广,几忘而用自神,亦非两事也。
先师自谓:良知二字,自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,多少积累在。但恐学者见太容易,不肯实致其良知,反把黄金作顽铁用耳。先师在留都时,曾有人传谤书,见之不觉心动,移时始化。因谓终是名根消煞未尽,譬之浊水澄清,终有浊在。
余尝请问平藩事,先师云在当时只合如此做,觉来尚有微动于气所在,使今日处之,更自不同。夫良知之学先师所自悟,而其煎消习心习气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……
依龙溪之《悟说》:“先师之学,其始亦从言入;已而从静中取证;及居夷处困,动忍增益,其悟始彻;一切经纶变化,皆悟后之余绪也。赤水玄珠,索于罔象;深山至宝,得于无心。此入圣之微机,学者可以自悟矣。”对比会语上文,则知阳明之龙场悟道,在龙溪认为乃是彻悟,那么“其始亦从言入,已而从静中取证”之解悟与证悟又是于哪个阶段呢?忘悟又是在哪个阶段呢?我们细寻会语原文,不难得解。解悟之确切阶段不可指,要在阳明洞静修之前也。其证悟则即于阳明洞静坐中得之,《悟说》中所谓“已而从静中取证”指此。
龙溪此处云“其于彼家见性抱一之旨,非惟通其义,盖已得其髓矣”,亦既已明言之矣。龙溪此处盖许阳明已见性,然此仅为见性之始,乃是似见性,初关景色,离彻见本性尚早,而龙溪则曰其于见性义已得其髓矣,则是杂有门户之见的溢美之词。盖禅宗之得髓乃在末后句,此语出自达摩大师传衣慧可之公案,大师于其它三人则许以得皮得肉得骨,而仅于慧可许以得髓。此无它,其余三人皆未证得第一句禅也。第一句禅则当于龙溪之忘悟,如谓阳明此时已得其末后句,已得禅宗见性之髓,则焉能还有以后之“彻”,之“忘”乎!
故知此纯乃是门户之见下的溢美之词,门户之见之难除,贤如龙溪亦不可免!观其景象:“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,忘己忘物,忘天忘地,与空虚同体,光耀神奇,恍惚变幻,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。”
显然是心光乍明之景象,尚未离去意识(此时之意识乃清净意识),故有“光耀神奇、恍惚变幻”之感,显未到惠能“本来无一物”之真空境界,其所谓与空虚同体乃是清净意识中之假象也。其内照形躯如水晶宫,正是神秀的身是菩提树也;其与空虚同体,正是神秀之心如明镜台也。其恍惚变幻、光耀神奇,则是定中之幻象,乃为禅宗所呵斥之光影门头之事。
关于阳明之龙场彻悟《年谱》记云:
日夜端居默坐,以求静一。久之,胸中洒洒……因念圣人处此复有何道,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。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;向之求理于万物者误也。
黄綰《行状》记此云:
公于一切得失荣辱皆能超脱,惟生死一念不能遣于心。乃为石廓,自誓曰:吾今惟俟死而已,他复何计!日夜端居默坐,澄心精虑,以求诸静一之中。一夕忽大悟,踊跃若狂者。
由上可见,阳明龙场之悟始于参究生死之一念,及至其悟吾性具足,则此不能释然之生死一念,固已涣然冰释矣;阳明之了生死正在于此时也。此正是禅宗证重关景象。盖证第二句禅,破俱生我执,此时染污之阿赖耶识告终,从而得无生法忍去住自由,了去分段生死也,阿罗汉及八地(不动地)菩萨皆在此境。故可见,龙溪所云彻悟正是禅宗之证重关景象,第二句禅略见性之境界。阳明弟子对龙场之悟记载得都不清楚,而阳明在悟后四年居滁阳时所写的一诗却透露出了个中消息,大为珍贵。
《送蔡希颜三首》之三云:“何事憧憧南北行,望云依阙两关情。风尘暂息滁阳驾,欧鹭还寻鉴水盟。悟后《六经》无一字,静余孤月湛虚明。从知归路多相忆,伐木山山春鸟鸣。”此二句“悟后六经无一字,静余孤月湛虚明”即阳明夫子之自道,其悟显指龙场之悟,而“孤月湛虚明”则正为实证禅宗重关景象也。
楞严谓:“识阴若尽,汝现前诸根互用,从互用中能入菩萨金刚乾慧,圆明精心,从中发化,如净琉璃,内含宝月。”(《楞严经》卷十)其识阴尽者,乃得无生法忍,正是相当于实证禅宗重关也,下文再详论之。龙溪《答程方峰书》(卷十二)云:“养此良知之体,使光洁圆净能寂能照。”唐寒山子诗“吾心似秋月,碧潭清皎洁。无物堪比伦,教我如何说。”亦是此等境界。
阳明另有一诗《夜宿汪氏园》亦作于居龙场时,当为悟后之作。其诗云:“小阁藏身一斗方,夜深虚白自生光。梁间来下徐生榻,座上惭无荀令香。驿树雨声翻屋瓦,龙池月色浸书床。他年贵竹传异事,应说阳明旧草堂。”后两句表明作于贵州龙场,其草堂即龙场之草堂也。而“夜深虚白自生光”,则是阳明自述内心境界,亦是孤月湛虚明之另一种说明。当于禅宗“夜半正明,天晓不露”,庄子“虚室生白”。盖为梦醒一如、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之境,正为证禅宗重关景象也。
龙溪云:“先师之学,凡三变而入于悟,再变而所得始化。”此处所云之悟,即指龙场之彻悟,(三变指从词章孙吴转为朱子格物之学,再转入佛老,龙场悟后又复归六经。)其化则指晚年化境,此必又是彻悟后一个新的境界矣。(再变指从默坐澄心转为动静合一,再转为致良知。)龙溪述此境云:“逮居越以后,所操益熟,所得益化,信而从者益众。时时知是知非,时时无是无非。开口即得本心,更无假借凑泊。如赤日丽空,而万象自照;元气运行于四时,而万化自行;亦莫知其所以然也。”
依龙溪之《悟说》,则此境即为忘悟的阶段,圣人之境界也。禅宗末后句的境界则为:“尽离内外识,乃真一无所得,于无所得中,理致不昧,灵活自如,是名般若波罗蜜多。见性工夫至此,则转身入世,随问而答,随境而作,无不妙符实际,巧叶机宜。然必重关坚固,自然消归此境,脚跟方稳,不应遽而撒手”。对比之下,可以看出两者完全一致,阳明之时时无是无非,即此末后句之“尽离内外识、乃真一无所得”;
其时时知是知非,则是“于无所得中,理致不昧,灵活自如”,也即“善分别诸法相,于第一义而不动”;
其开口即得本心,更无假借凑泊,正是末后句之“转身入世,随问而答,随境而作,无不妙符实际,巧叶机宜”;其“即一为万,即万为一,无一无万,而一亦忘”,正是《永嘉证道歌》之“一性圆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,一月普现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摄”,乃是华严事事无碍法界,亦是禅宗末后句之境界。
其化也,其忘也,在禅宗末后句则名为“悬崖撒手”。可以看出,两者在描述上是完全一致的。故知龙溪之忘悟阶段,即相当于禅宗之末后句,证第一句禅真见性境界也。可以看出龙溪与禅宗,二者是完全一致的。
孟晓路简介:
孟晓路,字庆弗,号童庵,当代中学大家。1970年生,河北献县人。2000年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后,迄今一直在河北大学哲学系任教。主要研究领域有儒教、佛教、中西文化比较等。主要著作有《圣哲先师——孔子》、《儒家之密教:龙溪学研究》、《寒山诗提纲注解》、《七大缘起论》(2008年出版)、《佛学与西学》(2009)、《形上学方法》、《中学统摄天下学术论》(2013年)、《中国世界观看世界及中华文明复兴》(2014年)、《西学之中学渊源》(2013-2014年)、《佛教真面目讲记》(2012-2014)、《论周官》、《天下制度形上原理》(2019年)等。